步虚

民间友好活动是国际关系实践中的重要一环，构成国家间交流合作的重要力量。它通过自身独特的过程和展开方式，以文化沟通为纽带，以情感共鸣为基础，以社会网络为载体，为国家间的关系实践提供更多元、更具体、更持久、更深层次的可能性；对促进国家关系稳定、国民跨文化认知改善、国际合作深化皆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深远的意义。

民间友好活动不依赖政府主导，不是国家外交的附属。它是由民众基于自身的生存体验、环境认知、现实需要和文明理想，自愿自主地，或自发进行或有组织展开的关系实践形式。因此，民间友好活动具有属于自身的活动属性和路径特征。

中加关系具有跨地缘、跨文明、跨政治制度的特殊性，或者说具有某种维度上的典型性。中加国家关系实践始于民间交往，而两国自正式建交以来，虽历经风雨，仍始终保持着这样一条独特而坚韧的纽带——民间友好交往。这种非官方、非正式的关系实践形式，有如细雨、轻风，在两国关系发展的整个过程中悄然施为，在化解政治偏误、构建社会互信、缓冲政治波动与推动多元合作等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中国与加拿大国家关系所具有的特殊性、典型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两国地缘关联度较低、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差异较大、历史文化熟悉度和文明亲近感本然不足；加之加拿大在经济、政治、安全等方面与其南部邻国深度绑定，国内整体社会环境与舆论氛围长久地承受着地缘战略选择、高度政治化国家安全议题、极端意识形态化媒体话语等因素的巨大影响，这一切都为两国关系的平稳发展带来了极具干扰作用的杂音和噪声。

另一方面，以“从海洋到海洋”作为国家格言的加拿大，在国家价值追求上有着务实开拓的历史传承，而中加经济互补性强，在资源利用、市场开拓、气候变化、教育科技、绿色经济等领域有着巨大的可合作空间。更为重要，也更为深层次的是，两国人民在保护自然、珍爱生命、追求美好生活、渴望社会公平、维护世界和平等根本价值维度上，潜存着广泛而深刻的“共鸣”，或者说大体一致的“同向”。今天，包括加拿大民众在内的各国人民正亲身经历国家关系、甚至盟友关系出现前所未有的“极度不平等、不公正、不友好状态”，世界和平发展正遭受“日益加剧的威胁和挑战”，而这种有待进一步实现的“共鸣”与“同向”所构成的“价值公约数”，为跨越差异和隔阂的中加民间友好活动提供了宽阔的施展舞台。

中加国家关系的特殊性、典型性及其所包含的不利因素与有利条件，恰恰能凸显民间友好交往的珍贵，也更能体现以华人华侨为主体的民间友好活动所能产生的独特作用。

这里，我们以“加中友谊促进会”和“五月的鲜花——多元文化盛会”为案例，并借用关系心理学的思考路径，探讨民间友好活动在中加关系实践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

2021年7月，在中加关系因“孟晚舟事件”而坠入低谷之际，一群居住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及周边地区、有着强烈家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感的普通民众自发组织了一个名为“FREE孟晚舟在行动”的微信群。他们的动机非常简单：高度重视中加关系的维护，真诚希望两国关系能平稳、健康地向前发展。同年，该微信群注册为非营利机构“加中友谊促进会”。由此，“应激的争诉性自发行为”转型为“长期的建设性组织力量”；而其作用的发挥，整体上不依靠响亮光鲜的宣示，不追求立竿见影的即时效应，而是采用一种平实真挚、微细深入、徐缓持久的方式，通过直接的、切身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以及有组织的各类交流合作、跨社区与跨团体联谊活动等形式，如细雨，若春风，悄然浸润着维护两国关系的社会土壤，低调传递着温暖、友善、美好的文化信息，默然映现着真实、立体、感性的国家形象。

“五月的鲜花——多元文化盛会”是“加中友谊促进会”组织的诸多活动形式之一。第二届“盛会”于2025 年5 月31日举行，其主题为“铭记历史 呼唤和平——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暨中华民族抗战胜利80周年”；主要内容包括主题文艺演出、文化艺术展示、捐赠仪式、美食摊位、互动游戏嘉年华等。而从本次活动的主题及主要内容中，人们能真切地看到和感受到一种“细雨润物、轻风传香”般独到而多重的智慧和力量。其作用和意义，从体现心理距离与互动深度和长度的“关系层级”论——一般“友好关系”的长度与厚度本质上包含了“熟悉－友好－亲近”三层级间的递进和交互这一角度来看，可概括为如下几点：

熟悉：从“他识”到“互识”

国家间的关系并非冷冰冰的政治博弈，而是带有明显社会心理特征的互动系统。而通常人们对于国家间关系状态的考察，往往习惯于采用总体性“政治－经济博弈格局”这一视角，却常常忽略社会群体和个体层面的关系心理状态。事实上，一个国家的民众对他国形象的认知，80%以上来自日常接触、媒体叙事与情感记忆，而非正式的外事活动和外交宣示。安格斯里德(Angus Reid) 2023年加拿大民意调查显示，曾面对面接触过中国人的18—34岁群体，对华好感度比全国平均高21个百分点。这样的民调结果提示我们：国家关系状态与国家间的“他者印象”有着深层次的关系，而国家关系状态的基础性改变，其起点就在于接触、了解和熟悉这一过程以及由此形成的心理距离体验，亦即所谓“熟悉感”。

正是熟悉感打破了陌生与不信任的壁垒，使国家关系双方进入“可以交流”的状态。没有熟悉感，国家间关系就会停留在防御与猜疑之中。

     “五月的鲜花”活动，设计与运作都非常实在，也极具匠心。它避开了生硬的政治宣示，转而以嘉年华的形式，通过书法、绘画、戏曲、演唱、朗诵、美食、互动游戏等一系列活动，其中特别是一起纪念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一道为战乱中的民众募捐，来组合成一场多元素、多样态、多维度的文化浸润。它为活动参与者提供了一个由“单向认知”过渡到双向了解熟悉的“互识”界面，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有“心能交换”的互识域境。这种“看得见、摸得着、品得到、可参与”的活动形式让人们在轻松愉悦、不知不觉的氛围中，既直接赏识了中华文化的多彩魅力，更真实感受到了中国人身上以及他们为人处世的姿态中那种有温度的精神特质，其效果是在参与者的个体情感与认知层面，悄然建立起“我和他们相互了解”“我们之间有许多彼此都熟悉的东西”这类积极心理感受和情感倾向，进而有效地为两国关系构筑心理接近的起点，并为后续的友好与亲近培育最宝贵、最基本的关系实践资源——大众心理能量场。

 二、友好：从符号共享到价值对接

“友好”是在熟悉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关系层次，意味着双方形成了较稳定的积极情感，可以分享各自特有的，或彼此间共通、共有的东西，进而在互动关系中表现出持续的善意与友情。

“五月的鲜花”活动的高明之处，在于其善于寻找和运用能够跨越地域距离、制度差异、文明边界的“共通符号”。本次活动中对白求恩大夫的纪念，便是这一策略的典范之作。

白求恩大夫，作为一个被加拿大社会普遍承认为对国家整体有着“重要历史意义”的人物，同时也作为当代中国社会文化主体坚守和践行崇高理想信念的榜样，他的身上同时凝聚了基督教“爱人如己”“乐善好施”的博爱精神与追求国际友好协作和普遍公平正义的道德理想。他亲赴前线为反法西斯的西班牙人民服务，随后又不远万里投身于中国人民的抗战伟业，不仅体现了医者仁心、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情怀，更彰显了他致力于反抗非正义战争，消除国际不公正现象，实现各国人民团结互助、共克时艰的国际主义精神。

对于加拿大民众，白求恩是基督教文化精神的实践者；对于中国人民，他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的高尚纯粹之士。同一个符号，在两种文化认知体系中存在着最高价值的呼应——尊重生命、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并致力于减轻人间苦难、促进人类福祉，进而推动构建一个更加公正、合理、和谐的国际秩序。而此次活动体现了这种“呼应”，从而实现了深度的、跨越国界、种族、制度、宗教和文明差异的价值对接。

活动中进行的向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捐赠医疗物资仪式，既是国际主义精神的生动体现，又是人道主义情怀的本然表达，更是对白求恩精神的当代呼应。这一活动将历史符号与现实行动相结合，凸显的是从历史到当下的行动延伸，强化的是白求恩精神的现实相关性。通过缅怀白求恩，以及延续其精神的当代实践，本次活动巧妙地将中加友好置于一个超越当下分歧的、崇高的人道主义与国际主义框架之内，有效传递出这样一个具有特别意义的信息：两国人民在深层价值观上存在历久弥新的共鸣点，当前的友好交往是这种“共鸣”的具象化体现。

亲近：从“他者认知”到“我们意识”

“亲近”是关系发展的深层阶段，意味着双方在心理上形成高度的“同群感”“共体感”或者说“我们意识”。这种意识构成的亲近感是一切深层的、足以维系持久正向关系的核心要素。

与上面提到的两个活动内容相关联且更进一步，活动中的双语诗朗诵《致敬诺曼底•白求恩》直接把“诺曼底登陆”与“中国抗战”并置，通过“我们曾一起反对法西斯”这一事实，在无形、不觉中把“他者”熔化进“我们”，以致活动参与者的内心深处悄然萌生出“我们同群”“我们共体”的新“我们”意识。

这种在具体活动中形成的“我们意识”体验，无疑具有明显的情境性，但其累积迭加的情感记忆是构建长期友好关系的心理基石。因此，这种即时性的“我们意识”，通过持续的“累积迭加”过程，完全可以成为一种能引发深度情感和精神绑定的意识，一种能生成新的积极认知图式和正向心理表征的意识。

上述有关国家关系对象的认知图式与心理表征，以及它们所蕴含的“熟悉－友好－亲近”关系，有助于对冲在社会普遍流行的政治叙事，破除因信息不对称、媒体片面报道和历史包袱造成的认知壁垒，软化社会成员内心深处存在着的刻板印象，进而为中加两国关系的正常发展构建多维纽带，为关系紧张时期的中加两国构建某种“减压阀”与“稳定器”，为两国人民的长期友好培育良好的社会文化生态。

     “加中友谊促进会”及“五月的鲜花”活动通过细雨般的持续浸润，滋养社会层面的熟悉感、友好感与亲近感任；又通过轻风般的文化信息传递与国家形象映现，尤其是通过白求恩、人道捐赠、反战维和等这类符号运用，生成深层次的情感共鸣与价值观对接，实现舆论叙事重构、社会认知再塑和关系环境改善。

细雨无声悄润物，轻风有意暗传香。以“加中友谊促进会”及“五月的鲜花”活动为代表的中加民间友好活动，无疑是这一东方交往智慧在国家关系场域的成功实践。它们，于无声中“润物”，最终化成各自国家发展建设中可感可触的实际收获，进而反向巩固“中加友好交往”的普遍社会共识；在不觉处“传香”，把充满魅力与温度的文明芬芳留在大众的记忆深处，成为进一步推动两国关系迈向更佳未来的持久文化动力。 如此一般的“递进、交互”，为中加两国关系形塑值得拥有的特别宽度、长度和厚度。

2025-11-15